2017年3月,春节的年味已渐淡去,山城利川的天气还很冷。早上八点一十分,老赵和我驱车前往南坪,和等候在那里的李仁宴老师汇合,准备徒步走利川南坪至谋道德胜大约二十余公里的盐道古路。
车至南坪中学校内,已是八点五十分,我们走马观花似的浏览了一下南坪中学古朴的校园,在那棵有千年树龄的老白果树下停留了片刻,便和李老师一道出了校门,踏上此次寻访之旅。
走过一段田间小道,我们的双脚触到了那条青石古路,虽然荒弃几十年,但那些青石板还未完全被岁月湮灭,依然可以嗅到一丝仿佛带着盐味的气息。
到干堰村十二组的时候,大约九点四十分,盐道古路边上矗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,上书“邓府谭老太君孺人节义碑”,碑旁住户称此碑为四方碑,建于民国二十二年,碑身字迹虽有风化,但仍清晰可辨,不但详述了谭老太君生前节义重孝事迹,更有施南书生金树榕等一干文人的赞颂诗章。此碑树于盐运古道上,往来人等口口相传,不但使谭老太君节义孝行广传千里,更成为盐道齐岳山下一处著名地标。
过节义碑往前大约三百米左右,道边看见三株巨大的麻柳树,此处小地名为高坎子,三株古树迎着初春还有些凛冽的风摆动枝条,似是在传诉着盐运古路上那一段段动人的传说。
在高坎子,我们寻访到了任教于野茶小学的牟连英老师,老人对屋前这条古路很是熟知,还能一一说出一路的小地名。和老人闲聊了十来分钟,我们便顺着屋旁那段青石古路往上爬,枯叶盖满小路,流水磨平石级,如今行走于这段路上,还能想见当年盐路挑夫们往来奔波的艰辛。
到半山的圆二台,我们寻访到了向国富老人,老人今年70岁,耳聪目明。一辈子生活在这山腰的小地方,老人熟知这条路上的每一处节点。在访谈中,我们得知老人一家有五口人,除了老人常年固守山野外,其余家人均在外打工谋生,老人常年饲养一群放养土鸡,还有几桶蜜蜂,再耕种几亩山地,也能混出四季衣食。
在老人的指引下,我们砍开荆棘,继续向上爬。此路段现已完全废弃,两旁茅草树枝已让路段踪迹难觅,我们不得不走走停停,慢慢查看。在圆二台往上约一公里处,我们在一片荆棘中找到了指路碑旧址,方碑已然踪迹全无,那个大石座倒还静静地站在路边,迎候岁月的凄风苦雨,拨开枝叶残叶,立碑的石窝子依然清晰可见,足证这一路段的传说非虚。
从指路碑往上大约又走了三公里路程,我们终于攀上了齐岳山。古路旁见到一处观音庙,几块石头构出一个小角落,里面有一尊石雕观音坐像,石板上包绕着一些红布,平坝里还可见到烟花燃放的痕迹,昭示此处依然香火不断。回首处,南坪大地尽收眼底,尽可想见当年过路挑夫一定会在此暂歇,抽一袋旱烟,抹一把汗水,吹一阵清风,身上的疲惫随风而逝,心底的豪情油然而生。
观音庙旁边,在一处石壁下挖出一个碗大小的石头窝子,这就是著名的“一窝水”了。当年往来于川鄂的盐道挑夫常常在此落脚,喝一口凉水,抽一袋旱烟,放松一下疲惫的精神,毕竟从此下去,再有半天脚程,便可到利川城北的理智坳盐镇了。
据圆二台向国富老人回忆,此水常年不干,任何时候去,都可以看到满满荡荡一窝清水,这在四季缺水的齐岳山上,的确是一个奇迹。老人还记得,不知道是哪朝哪代文人路过此地,还在边上石壁题下一句联语:“日有千人捧颂;夜有万盏明灯”。岁月流逝,风吹日晒,字迹现已渺不可寻,但这一汪滋养了盐道挑夫的清泉,因为浇灌着他们疲惫的神经,却被代代传颂下来。
顺着山道往前,大约三公里左右,便到了曾经在这段盐路上享有盛誉的大店子。大店子,也称“李诗道店”,因店主名姓而被盐路力夫口口相传,又因从德胜至南坪干堰塘的这一段路,此处正为中心地段,往来人等都喜欢在此落脚,又因此处山大人稀,常有路霸土匪出没,于此要塞处设店,更别有一番奇境,因而名声大噪,比之盐路上的其它幺店子更多出几分风情和险遇。
我们一路行来,不断听人提及李诗道其人其事,料想于此荒山野岭处开店,自是会常常遭遇电影《龙门客栈》里的种种刀光剑影,那开店之人,一定会是独霸一方的豪强,至少也是黑白通吃的绿林好汉,因而我们还未到此处,便已无端觉得此人一定是一位高大威猛的江湖传奇人物,想定已年代久远,只名声仍传于江湖,更未曾想还会和这位传说中的人物谋面。
当我们到了大店子旧址,正想寻访一位老人打听李诗道奇人奇事时,迎面便遇见一位拾柴归来的老人,面目慈祥,精神矍铄。一番寒暄之后,老人道出了自己的名字——李诗道。我们一行三人不禁瞠目结舌,没想到还会和这位有着传奇经历的盐道老人不期而遇。
在老人的言谈中,我们得知,老人今年已经八十一岁,身体状况很好,上山下地,仍是健步如飞。此处位于齐岳鹿池村五组,原来的大店子已经踪迹难觅。提及那些盐路往事,老人如数家珍,盐运繁盛的时候,每天这条大道上的往来轿夫络绎不绝,挑夫们所挑之物不外铜漆茶倍盐。据老人讲,自己的店子是从当地团首李元发手中接手过来的,当时的店子为穿心店,中间一条独路,两边两排房屋,两头都有坚固木门,到了晚间,两边木门一关,里面便相对安全了。老人自己经营下边的一排房屋,出售汤圆、糍粑等糯食,说起所卖之物,也很有讲究,原来糯食消化相对较慢,利于往来挑夫饱肚,所以市场很好,盐运繁盛那些年,每天都可以卖出五十斤以上,四十年代国民政府发行的官金券,每天可以收入一箩筛,足见生意的兴隆和往来挑夫的数众。也管住宿,客多的时候,往往是五间房屋除厨房外全部睡了客人,里面挤挤挨挨,插足不易。
穿心店的另一边,是牟家四兄弟的店子,分别是牟来云、牟来凤、牟来朝和牟来合四人。他们的店子是从一个叫左红源的当地人手中接手过来,不过因为是四兄弟经营,彼此貌合神离,所以生意并不似李诗道老人这般红火。几户人家共据此荒僻山野,收留盐路往来人等,处处需彼此照应,所以关系倒也融洽。
到了七十年代,汽车运输代替了挑盐力夫,盐路逐渐萧条,店子生意才逐渐清淡,但老屋仍保留着原貌,直到一九八五年,此地修通公路,店子正处于路道之中才被拆迁。老人一家便在公路边上另觅屋址,修建了现在的几大间房屋。
李诗道老人记忆力惊人,访谈中,老人还随口念了几段盐路上的歌谣:
男:这山望着那山高,看到幺妹捡柴烧。有朝一日嫁给我,柴不要你弄来水不要你挑。
女:罩子雾雾天不明,那山唱歌是谁人?火里烧疤各有主,你要探花别处寻。
男:老板娘子我的妻,担子来了靠哪里?
女:情哥哥哟我的郞,担子来了靠绣房。
提起此路段的山匪棒客,老人似乎还心有余悸。掰着手指头数出了几位土匪头子,最有名气的当数向友成,手下百把十弟兄,经常出没于山野之间,劫持往来客商,还有邓良相、陈利权、向太国、余朝一、向朝春、余朝元等,都是此间有名的棒客。据老人讲,棒客也有棒客的规矩,他们并不劫掠本地挑夫,对外地客商,也只图财不害命。这些土匪路霸,多为袍哥大爷,讲江湖道义,一般也不围堵店子。老人回忆,袍哥大爷凌久清,为当地保长,系当地一霸,也多干些劫掠勾当,解放后被枪毙于南坪叫花子坡。
老人自己在开店前也曾经随父辈一起顺着这条大道去往万县挑力,去来四天半,除去生活住宿开支,可以赚到两元左右。
告别李诗道老人后,我们继续往前,一路寻访马家店旧址和碉楼旧址,可惜年代久远,踪迹难觅。在石门坎附近,我们还寻访到了一位畜牧局职工,他利用周末的时间在山上放养了一群牛,在他的引导下,我们顺着这条盐路大道,一直经大拐下到油柿子树,再到德胜场。一路上,青石古路平滑光洁,两旁荆棘虽已丛生,但掩不住此条官道曾经的气派辉煌,我们一路前行,一路抚今追昔,感叹物是人非。其间还谈及晚清成都民办报纸的创始人傅崇榘(1872——1918,字樵村,四川简州人)于清光绪三十年(1904)所著的《入蜀旱程记》,遥想两百多年前的晚清文人独自乘一顶小轿或是骑一头毛驴,穿行于此段艰难的山道上,心里别有一番唏嘘。
二里干堰塘,三四户人以上。平路共六十里,过此则翻大山,计四十里,直到卡门方止。
五里核桃树,由干堰塘行二里许,上山坡,不甚陡,而路长,凡六百五十步石级,方到核桃树。三四家人,有树。
五里大店子,上一千步之石级到此,有二户人。
五里中槽,上三百八十步石级到此,三户人,不甚陡。
十里毛槽,下陡坡行,石乱路滑。凡一千六百余石梯,有三四户人。
《入蜀旱程记》中记录的这一段路便是此段路,观此可想见当年山之大,路之艰。到得德胜场,已是下午三点四十分,路旁觅一饭店,狼吞虎咽之间,再次想见当年盐运路程之艰难。所幸而今三一八国道早已贯通多年,我们亦无需原路徒步返回,只需于近旁道边招手一挥,便可拦下过往车辆,载我等回归滚滚红尘,留下那条曾经繁盛的盐道和带着盐味儿的记忆固守永无止境的寂寞。
所经节点:南坪中学→干堰塘→节义碑→高坎子→水井坡→三条沟→圆二台→指路碑→核桃树→观音庙→一窝水→大店子→马家店→土地塘→中槽→碉楼→石门坎→大拐→油柿子→德胜场→